原上草文学社

草原的湖2021-11-17    文字:艾平 编辑:刘丰源 审核:烁宁

呼伦贝尔在中国版图最北部,总面积二十五万多平方公里。大兴安岭山脉从西南到东北纵贯这片土地,长达七百多公里,岭西北 就是茫茫十万平方公里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大兴安岭山脉逶迤起伏, 大片的森林、湿地、湖泊、河流,散布在山里山外,是北中国最大 的生态系统。如果说,纵贯呼伦贝尔的大兴安岭山脉,犹如一个携 千山清泉为玉佩、披万树绿叶为霓裳的仙子,那么位于她西侧的呼 伦贝尔大草原,就是从仙子腰际徐徐展到中蒙边界、中俄边界的巨大裙裾。

在这奇妙又富庶的裙袂上,缀满银链和宝石,那就是发源于大兴安岭山脉的三千多条河流,五百多个湖泊。呼伦贝尔的河流,往往都是从山上下来时湍急,到了山脚下的林缘地带,变得静水深流, 流到草原上就开始流连迂回,看上去像飘落在那里的一条缎子带, 而呼伦贝尔草原上的湖泊,无论大小,都有共同之处,那就是清澈, 宁静,波涛暗涌。

置身在呼伦湖岸边,你一定会被这里的天宽地阔所震惊。看吧, 云霞和墨绿色的大地吻合得天衣无缝,水倒映着天,水的界面平缓圆润,也与那墨绿色的大地浑然一体,天、地、水构成的苍穹博大无际,当你急切地向远方奔去的时候,远方却渐退渐远,永远无法企及。呼伦湖位于呼伦贝尔草原的西部,面积二千三百三十九平方公里,是中国第五大淡水湖。从呼伦湖向南,沿乌尔逊河上溯,是其姊妹湖——中国和蒙古国的界湖贝尔湖。春季,贝尔湖的鱼群会游过两湖之间的乌尔逊河,到呼伦湖周边的广阔湿地里产卵。

呼伦湖还有一个名字叫达赉湖,达赉为蒙语,是海的意思。呼伦湖烟波浩渺,齐天而来,人的视线看不到水穷处,看不到彼岸的风景,的确颇有大海的气象。如果在湖里航行,这种感觉更明显。水的力量来自湖的深处,看似平静的水面上,隐现朝潮晚汐,看不见波涛大起大落,而你的船头有时被那无形的力量高高推起,有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送到谷底,你在颠簸中走的很远很远,迎面而来的是无休止的汪洋,这与在海上航行是不是很相似?

呼伦湖的春天最为美妙。春风送来暖意,冰雪从湖边缘开始酥软,流水漫入岸边柔软的草地。没有人能看出来,那湖的底部,也在悄然融化。这时候,浮在水上的冰慢慢飘移,一旦风起云涌,刹那间轰然迸裂,大大小小的冰块撞在一起,形成数不清的冰峰、冰塔、冰墙,以诸多姿势在水中矗立,装了满满一湖。蓝天之下,阳光打过来,那竖起的冰块,表面是白色的,底层是透明的,只有巨大的蓝冰翡翠或者多米尼加琥珀可以与之媲美。草原的气温往往突然降低,这壮丽的风景就冻成了雕塑,往往能持续一个星期左右。周边的牧民把熬过了冬天的马群和羊群放到湖边,游牧的脚步又一次轮回到起点,湖水的脉动天长地久。

晚春和夏季是呼伦湖奉献给这个世界的盛典。原野上蓝的细叶白头翁,红的莎日朗,黄的蒲公英,白的灯芯草,还有千千万万无以名记的野花,犹如睡梦中的美人,幡然登场,在浓重的绿色中弥漫成片,迎风摇摆。芦苇丛中悄然出壳的小鸿雁、小天鹅、小蓑羽鹤齐刷刷地探出头来,它们跃跃欲试,扬起了小小的翅膀,纷纷跌落在水面上,不一会儿竟翻过身来,不知不觉地完成了由漂浮到游弋的转折。你在湿地边上漫步,用双手挡住耳朵后面的风声,刹那间稚嫩的奏鸣曲就会撞入你的心怀,有多少新生命在渴望着明媚的春光,有多少好日子在迎接着新生命的来临!悄然之中,刚刚落地的小狐狸,小狼崽,小旱獭,开始在阳光下撒欢,不过人们很少能看见它们,它们总是像幻影那样一闪而过,但是长生天知道它们的存在,召唤来了好多爬虫和鼠类,给它们当儿童蛋糕。

生物链为呼伦湖缔造了活生生的景观。当大银鸥张开那两个一米长的翅膀,冲撞开众多的小鸥鸟,追着湖面上的渔船索求食物的时候,鲤鱼已经完成了生命的壮举,为了产卵,它们远行将近两百公里,弹跳而起,越过种种藩篱,或许它们已然把天空当成了水域; 小白鱼浮游在湖的浅表,磷光闪闪地追逐着阳光,那些透明的秀丽白虾和不知名的水草也准备好了,随着潜流在岸边晃来晃去……万物相生,谁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另一种生命的需要而存在的,大家 在齐心协力地编织着生态大网。呼伦贝尔只有不足一百天的无霜期, 呼伦湖的春夏也很短暂。

到了冬天,呼伦湖就完全凝固了。出冬时,她就像一块铺在草原上的墨玉,微弱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落雪了,雪花一层层地蒙在她的脸上,她变成了一幅巨大的黑白写意图,渐渐地那些留白也看不到了,整个湖被雪蒙住,和呼伦贝尔大雪原融为一体,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于是,冰面成了通途,一下子为往来的动物们省去了许多路程。多年以前,在这块洁白的平面上,动物们的足迹清晰并且驳杂,写照出它们有趣而率性的灵魂,那是因为它们身后没有汽车和武器的追赶。后来一切都远去了,人们在这里捡到一团狐狸的绒毛都会惊喜万分,湖上除了汽车的轮胎印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常常面对湖水沉默,呼伦湖的呼吸在衰弱。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个来自呼伦湖自然保护区公安局的视频。隆冬还没有到,呼伦贝尔草原的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 40 度,呼伦湖冰面上的雪尚不是很厚。一只黄色的队伍从湖的西侧,风一般进入湖面,雪花被扬起,一团团跟着这黄风飞舞。啊?久违的黄羊子回来了!它们靠独具的嗅觉发现,在湖的东岸飘来一阵阵枯草的幽香,那里正是它们梦寐以求的美食家园。于是它们一往无前, 径直奔去。由于黄羊子离开这里的时间太久了,到了它们这一代, 基因中有关呼伦湖冰面的记忆已经淡化。它们忘情飞跑,没想到冰面还裸露着,所以它们常常无法站稳,前腿出去了,后腿却向后滑去,它们一只只连续劈腿受伤,当公安干警来救助它们时,它们原地卧在冰面上,两只大眼睛无邪地转动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女孩儿。呼伦湖周边,是一万一千年前古人类的家园,出土过“扎赉诺尔人”头骨,还出土过和“扎赉诺尔人”生存在同一时代的巨型猛犸化石。鲜卑人在入主中原的长征中,在这里停留了一百多年,当年成吉思汗从这片草原迎娶了他尊贵的夫人孛儿帖,至今这里不难看到鲜卑人留下的石板墓,捡拾到蒙古大军的残剑断戟……所有来过的都已经远去,只有这草原的湖永不褪色,光泽如初。查阅史书,呼伦湖在历史上被称之为大泽。一切都和水有关,大泽的泽恩依然葳蕤绵延。

在呼伦湖的西岸,有一个曾经的小渔村,现在是半农半牧的嘎查,嘎查达(村长)是一位年轻的蒙古族妇女,她带领牧民经营着设施农业,在阳光温室里种出了来自内地的草莓,这是草原人从前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她是个渔民的女儿,但是她不会打鱼,她小的时候这里就见不到鱼了,现在她是呼伦湖生态资源的守护者。她告诉我——我们的祖先原本是不吃鱼的。这话我想起来草原上的一句谚语——岸上一匹马,水里一条鱼。在草原人的眼睛里,湖里的鱼像草原上的马一样尊贵。

我的朋友苏德夫自幼生活在呼伦湖岸边,他告诉我,他的老祖母去世前,嘱咐他们,一定要把她的骨灰沉入呼伦湖。

呼伦湖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永远温暖的怀抱。

诺干湖,绿色的湖。当初游牧民族用母语赋予她这个名字,是源于她的清亮,源于她倒映着草原的碧波。人们这样说——静谧的诺干湖、纯净的诺干湖,明镜似的诺干湖,翡翠般的诺干湖,种种溢美之词,不胜枚举。

诺干湖在哪里?似乎很远,其实也很近。你登上由海拉尔出发的呼伦贝尔号草原森林旅游专列,在车上的阅读吧坐下,接过车厢管家递上的一杯热茶, 打开一本书,读过十页八页,无意间向窗外一瞥,你的目光便触摸到了诺干湖周边的风景群。

诺干湖位于呼伦贝尔新巴尔虎左旗西南部,离蒙古国边境线七十公里。周边一万余平方公里,美轮美奂,宛若仙境。看吧,草原绵延起伏,樟子松鳞次栉比,天际开阔而剔透,白云掠过山峦的肩头,缓缓游移。季节轮回,大地变幻底色,时而迷离,时而璀璨。夏时这里晨雾拂荡,野花盛开,百草繁茂,松林如墨,勾画出大地的曲线,骏马的长鬃在阳光中镀金……冬日,白雪青松,原野无声, 漫漫长路上,莫名的动物脚印由深变浅,一阵急雪舞回风,世界大梦初醒,瞬时天空银蜂展翅,犹如万物窸窣而语。直升机在天上, 俯瞰这片神秘的大地,隐于辽阔之中的那片晶莹的美玉,便是诺干湖。大兴安岭的小溪汨汨而入,草原腹地的泉水日夜滋养,诺干湖得以日益丰盈,大地如圣洁的母体,哺育了这个婴儿。诺干湖在草原的仙境里安睡,百代千年,酣然如初。

诺干湖方圆三百余公里,它那幽深的湖水,犹如草原的母乳。引来南来北往的候鸟,还有所有会奔跑的草原生灵,在这里流连驻足,绵延生息。一位美丽的巴尔虎姑娘,在湖边聆听着芦苇荡中雏鸟稚嫩的啼叫,突然,呼啦啦一片浓云涌来,仿佛黑夜来临,她仰脸看去,竟是一大群银鸥飞过……几匹骏马站在水边,湖心的波浪袭来,马蹄下盛开一团团透明的花朵,那调皮的小鸿雁,肆无忌惮地在马肚子下踱步……划上小船,你可以登上湖心岛,驻足水中一方。此刻你凝神远望,但见那绿野长风,苍茫天地,皆在若隐若现之中。诺干湖的湖心岛,绝少有人留下踪迹,唯有柔软的植被,淡淡的草木馨香,欲滴欲落的星星与你相伴。今夕何夕,人在何处,都市的喧嚣恍若隔世,只有蜻蜓扇动翅膀的声音和湖水的歌唱,与你的心跳应和。你曾经来过,在许多年以后,你将一遍遍回味。

在巴尔图站走下呼伦贝尔号草原森林旅游专列,驱车十五分钟之后,我便来到了诺干湖畔。正值元月,踩着脚下簌簌作响的雪地, 不由想起雪莱的诗句:“一棵松树在北方,孤独地站在高山上,冰雪的白被把她包围,她沉沉入睡”。一切这般似曾相识——大雪把草原覆盖得严严实实,只有那些高大的樟子松,栉风沐雪,昂然矗立。樟子松是呼伦贝尔的独有树种,生就得威武不屈,沧桑遒劲, 枝如铁,干如铜,满头的松针织成一团黛绿色的树冠,在严寒中呈现不可战胜的生命力。她们在诗歌中给予我们生命的力量,在现实中是人们寻找诺干湖的路标。

雪花落在诺干湖畔,便获得了不衰的冻龄。她们来自旧年,静悄悄地把身体砌在同伴的间隙里,忽而,扶摇而起,又悄悄坠落, 却是不肯轻易融化。你捧一把雪花在手中攥紧,松开手,她们棱是棱,角是角,丝毫不改芳容,晶莹如初。一片薄薄的雪花,像是一个弱弱的音符,当所有的雪花汇集起来,却会变成遮天蔽日的强大。

此时,大雪埋藏了湖面,靠风的冲击力,我们找到一块裸露的冰面。冰面如黑色的水晶,坚硬而光滑。一个眼尖的同伴,突然趴在了冰面上,我附身一看,原来由于水质纯净,一米多厚的冰冻层下,仍然可以看到鱼儿在游动,冰下的鱼儿缺氧,一见光亮,纷纷涌来,形成逐队成团的景观。当渔工把我们带到事先凿开的冰洞跟前,收网就开始了。诺干湖多年保持原生态,没有遭到超量捕捞,鱼类为天然野生,储存量也很大。只见一挂大网慢慢浮出水面,一条条鲤鱼冲出网口,在冰面上不停打挺儿弹跳,大的竟有十来斤。湖边的蒙古包里,大锅炖鱼上桌了,雪地上的烤炉前,也传来了烤鱼的香味。我忙不迭地吃了炖鱼,喝了鱼汤,又尝了烤鱼。久违了,如此好吃的鱼,喷香绵软,鲜滑如怡。多年前吃过很多野生鱼,那时候不会品味,现在细品,发现口中竟然有丝丝缕缕青草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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