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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三则2021-11-17    文字:鄢冬 编辑:刘丰源 审核:烁宁


三年没回老家。之所以更喜欢称它为老家而不是故乡,一是它占了个“家”字,提到它就心生暖意;二是它有了个“老”字,所以它像我的老朋友那样亲切,它又是个老人,富有沧桑和皱纹。对老家,总是在离开越久越滋生敬重。在老家的注视下,那些人和事也显得真的老了,于是记忆就已经颤颤巍巍地滑动了。

 

舅舅


无论我什么时候回来,四舅几乎都是第一时间从十里地外捕捉到我的脚步声,这次也不例外。命运扼住了舅舅的咽喉,他做了喉癌手术之后声带全切除,失声的他却总是不缺乏生命的热量,他几乎抓住了空气中任何感兴趣的声波,并将它们转化为一张张富有留白和表现力的嘴型等我们去填补。

我已经很难准确捞取三年后第一次和四舅会面的窘迫和紧张。对一个五十年滔滔不绝且外向的男人而言,之后的命运是缄默无言。这一次我不能过于炫耀我这几年的生活,虽然也并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光荣,但我已经意识到,即使是多说一句闲话,也成了一种赤裸裸的炫耀,于是,我们两个都在见面的第一刻,分别被语言击败了。

手术半年了,也许是基本习惯了不说话,也许是利用一切可发挥的部分证明自己还藏有说话的潜力,四舅的眼睛变得极为灵动,肢体的大开大合也显得极为铿锵有力。四舅比之前的任何时刻都那么喜欢听别人讲话,但他听话的神情却并没有以前的焦躁和激切,而是沉浸在思考和满意的笑容中:仿佛他们就是替自己在说话。

当然,四舅并不总是这么安详,听四舅妈讲,他也总是压抑不住自己表达的欲望,也总是幻想对方特别是像四舅妈这样亲密的人可以明白他的一切,因此总在失望过后愤怒,但在愤怒后又无所适从。

四舅十年前是家族中最胖的,现在是方圆十几里最瘦的,脂肪颗粒被疾病点燃并溶解。但对生活,四舅却表现出超乎我想象的热情。四舅最喜欢交往的人,是我两岁的孩子,因为他们都不太说话,他们都可以向对方肆无忌惮地比划,在另一种环境中获得彼此的肯定和尊重。

于是,四舅几乎每天都骑着他那辆老迈的摩托车,从十里地以外的山里赶来,和我的儿子一聊就是聊大半天,他们忘了吃饭,也不必在乎人情世故和眉眼高低。



有时想想,像四舅这类人的命运,和乡间永远不平坦的小路很搭配。

老家的路,总不能平坦。但和城市里大兴土木导致道路不畅不同,乡间不平的路,就是路的性格,也是农村的脾气。

每次从高速公路拐进乡间崎岖的小路,我都像一个被都市抛弃的孩子又瞬间骑上了家的脊背上,上下颠簸并不能使我心生倦意,恰恰是凯旋回来的斗士一样越发豪情万丈。我不想去分辨,到底是我用三十多年的经历驯化了家乡,还是家乡用三十多年的安稳融化了我。总之我们互相纠缠在一起,目光也随着路的高低起伏而上下跳跃,思绪翻飞。

老家房后的那条主干道是村里献给世界唯一拿得出手的礼物。道路两旁列阵的人家伴着日复一日的炊烟,冒出隐性的光荣。然而,尽管主干道修了数次,除了路基越来越高,几乎没有明显的改观,该被大水冲垮的地方,依旧豁牙漏齿地存在着。准确地说,从外形上看,这条主干道更像是高架桥,桥底下的百姓就像流水一样,过着他们的日子。

路两旁的树,从我记事起它们就在,当然,在它们身上,一些少不经事的麻雀和喜鹊经常逗留或是安家,只不过它们和它们也同样得提防更幼稚的我们用弹弓射出的流弹。大树底下,能够闲坐的人则是两种心情,一是闲,二是闲不住。闲话里闲不住的别人家,就像路上从不限速的汽车一样飞驰而去,说过了啥事,自己都忘了。

直到有一天,这条咧嘴的主干道,成为我的仆人,我坐在车上,车坐在它的肩上,我不担心它坑坑洼洼的性格,因为它一定会把我引到家里。当然我也丝毫不需要担心,这是唯一的路。

它也是唯一的主人。

 


万物的蓬勃在不算炎热的夏天,显得更为从容。目之所及的远方几乎都种满了庄稼。他们在你身边辛苦劳作,你能看得清他们脸上豆大的汗珠以及被汗水冲刷的亮堂堂的紫红色的脸,他们是他们家庭中升起的一轮轮太阳。当你离他们很远了,或在一望无际的豆子地深处,或者在遥远的山岗上,他们似乎真的与天相接,然后把自己冉冉升起。

从前,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几乎没有人不会干农活。孩子们坐在自家的四轮车上下地干活,大有壮士一去不还的悲壮感。庄稼长高的时候,孩子就显得矮了,蹲下身来,逮几只蚂蚱,挖几个坑,揪几片叶子嚼一嚼,这些细节都代表他出工却不想出力。农村孩子在学业上的勤奋,起初的动力都是:不想就这么过一辈子。

那么田里的这辈子,都给了谁?

田间地头,总有许多石碑注定永远无言地耸立。对生者而言,他们是一座座通天的塔。我从不敢走近这些石碑,尽管我知道地下的那个灵魂其实和我并没有多大出入,但我害怕他会逼问我:我的一生,到底是啥样?

密密麻麻的墓碑,他们聚在一起并不孤单,却让生者感受到了生命的孤绝。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墓碑和庄稼们长在一起,他们在替他们的后人继续看守着这块田。从墓碑传递出来的,是对土地的郑重和庄严。

于是这把土,不仅在长庄稼,也长出庄稼人一茬又一茬的灵魂。只不过,有的魂被北风吹散了,有的魂瓜熟蒂落,依旧落在土地里。

之后的某一天,又成了路,成了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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