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爽朗清举的旷迈隐士，一个是俊秀谦和的恬静新秀；一个是柳下打铁的狂狷文士，一个是热爱健身的阳光男孩。

一个是早年丧父，家境贫困，被母亲和兄长带大，励志勤学，精通文学、玄学和音乐；一个是幼年父母离异，由母亲抚养成人，二十余年在音乐的道路上矢志不渝，终有一日惊艳四方。

一个通晓音律，尤爱弹琴，著有音乐理论著作《琴赋》《声无哀乐论》，而《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被称作“嵇氏四弄”，39岁在刑场上抚了一曲《广陵散》，从容赴死；一个以一首温婉隽永的《卷珠帘》为众人所熟悉，后来的《离人泪》《天行九歌》《北京一夜》《伊人如梦》以其细腻婉转的唱腔吸引了无数听众，每首歌都自内而外地散发着东方沉静婉约的气质。

当时空错综支离，梦境亦真亦幻，嵇康的魂魄与霍尊相遇了。一场清谈就此展开。

相遇

盛夏，烈日炎炎，砰铿之声自一棵枝叶茂密的柳树下传来，一位身长七尺八寸的美男子正赤膊打铁，扬槌不辍。他还引来山泉，绕着柳树筑了一个小小的游泳池，打铁累了，就跳进池子里泡一会儿。见到的人不是赞叹他“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就是夸他“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的确，这是个连史书都称赞的奇才。《三国志》里说他：“少有儁才，旷迈不羣，高亮任性，不脩名誉，宽简有大量。学不师授，博洽多闻，长而好老、庄之业，恬静无欲。性好服食，尝采御上药。善属文论，弹琴咏诗，自足于怀抱之中”；山涛也曾说过“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就连去山中游玩，都能被砍柴人当成是神仙。他也因此受到魏宗室赏识，被封为浔阳长，后又升任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位列“竹林七贤”之一。他就是这个时代的男神——嵇康。

砰铿之声渐稀，柳下复传出悠扬琴声，嵇康随声而歌:“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臯，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絃，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可尽言！”其声如金声玉振，声满天地，闻者莫不为之震动,慷慨叹息。

“叔夜兄何故如此慨叹？”一年轻人飘飘忽忽，自远方缓缓而来。细看形态容颜，则长身玉立，温润可亲，而衣饰怪异奇特，与众皆殊，霍生是也。年轻人略一揖，“晚学申沪人霍尊，浮世一歌者。早闻叔夜兄龙章凤姿，今日得见，果然不负所望”。

嵇康为之设酒，满斟一杯：“政局混乱，司马当权，大肆屠戮，吾实不满。然吾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辄发，非汤武而薄孔周，越名教而任自然，不合时宜久矣。唯有醉饮竹林，方能暂得安宁。今逢足下，一见如故。观卿举止，爽籁清发，非同凡夫俗子，实为我同心之友。愿足下满饮此杯，共浇胸中之块垒！”

相交

霍生饮尽杯中酒，说道：“叔夜兄言重了。晚学亦研习制曲作歌，久闻叔夜兄盛名，不知叔夜兄可否指点一二？”嵇康沉吟道：“声音本无道德取向可言，足下诚志向学，只‘自然’二字即可，万不可学孔门之徒，神驰于利害之端，心骛于荣辱之途，钻营利禄，丧失本心。”

霍生直跪而拜，“晚学受教。谨以樽酒敬兄”。嵇康微笑而饮，复问道：“足下既擅歌咏，想必文采斐然，颇多佳作，何不吟咏一二以助兴？”

霍生羞赧低语：“晚生只解演唱他人所做之歌，欲自作词曲，又不知从何写起。世间万物，茫茫万千，发之为情，懵懵难言。还请叔夜兄赐教！”嵇康箕踞而坐，仰视苍冥，“我崇尚老庄，养生服食之道，弹琴吟诗，自觉满足。足下欲作词，必先凝神静心，导气养性，自老庄中学习领悟，如此一二年，方可为文。”

霍生激赏：“晚学往日所歌之曲，多飘渺写意，幽静深远，想是其精髓即来源于此。”嵇康搔背止痒，懒懒说道：“我也曾作游仙诗描述仙境，也不过是借此寄托而已。我想象着四五神仙精神交会，毫无世累，他们白天遨游嬉戏于兰草之屋，晚上宁静祥和地休息，他们的呼吸不像人间那么污浊，凝结成洁净的霜露。他们在没有人世污泥的深渊中沐浴，那深渊中闪耀着日月的光芒。哎！何为人事间，自令心不夷！含道独往，弃智遗身，寂乎无累，何求于人！”

霍生若有所思，复饮一杯，问道：“除老、庄之外，别无文欤？”嵇康摇头而道：“足下欲为文，还需读《诗经》，反复揣摩，深思涵泳，观其比兴之法，我曾以飞鸟象征逃离世俗的自由，以琴声象征心意相通的友情，正是得益于此。但不可拘泥，有所领悟，可直写胸中语。用语朴素雅洁为上，可以间隔反复，形成韵律。最好还要有自然风神、言外之意，清雅为上，自由闲散。我平生所好，即以简洁之笔传神写意。足下若有心，亦可以此法尝试作诗。”

霍生作揖再拜：“叔夜兄衷怀既然，文章亦尔，径遂直陈，有言必尽，无复含吐之致，故知诗诚关乎性情！”嵇康放声大笑，连饮数杯。

相知

酒至微醺，霍生昂首道：“晚学曾拜读叔夜兄诗作，满眼皆孤独，叔夜兄是因‘清’而‘高’，由‘高’遂‘峻’，自然是曲高和寡、知音寥落。”

嵇康复饮三杯，说到：“正是如此。我曾作《与山巨源绝交书》，列出自己‘七不堪’、‘二不可’，坚决拒绝出仕。我喜欢睡懒觉，但做官以后，差役就要叫我起来，不能忍。我喜欢抱着琴随意边走边吟，或者到郊外去射鸟钓鱼，做官以后，吏卒就要经常守在我身边，我就不能随意行动，不能忍受。做官以后，就要端端正正地坐着办公，腿脚麻木也不能自由活动，我身上又多虱子，一直要去搔痒，而要穿好官服，迎拜上级官长，不能忍。我向来不善于写信，也不喜欢写信，但做官以后，要处理很多人间世俗的事情，公文信札堆满案桌，如果不去应酬，就触犯礼教失去礼仪，倘使勉强应酬，又不能持久，不能忍。我不喜欢出去吊丧，但世俗对这件事情却非常重视，我的这种行为已经被不肯谅解我的人所怨恨，甚至还有人想借此对我进行中伤；虽然我自己也警惕到这一点而责备自己，但是本性还是不能改变，也想抑制住自己的本性而随顺世俗，但违背本性又是我所不愿意的，而且最后也无法做到像现在这样的既不遭到罪责也得不到称赞，不能忍。我不喜欢俗人，但做官以后，就要跟他们在一起办事，或者宾客满坐，满耳嘈杂喧闹的声音，处在吵吵闹闹的污浊环境中，各种千奇百怪的花招伎俩，整天可以看到，不能忍。我生就不耐烦的性格，但做官以后，公事繁忙，政务整天萦绕在心上，世俗的交往也要花费很多精力，不能忍。还有我常常要说一些非难成汤、周武王和轻视周公、孔子的话，如果做官以后不停止这种议论，这件事情总有一天会张扬出去，为众人所知，必为世俗礼教所不容，这是第一件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这样做的事情。我的性格倔强，憎恨坏人坏事，说话轻率放肆，直言不讳，碰到看不惯的事情脾气就要发作，这是第二件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这样做的事情。以我这种心胸狭隘的性格，再加上上面所说的九种毛病，即使没有外来的灾祸，自身也一定会产生病痛，哪里还能长久地活在人世间呢？”说罢，慨然泪落。

霍生闻言色变：“叔夜兄诚千古自由之人也！只是晚学有一事不解，叔夜兄年纪轻轻就写就《养生论》，教人修身养性、不应放纵，自己却以狂放不羁而闻名；蔑视当朝高官，却又写下《家诫》，告诫儿女要小心做人，这是为何？”

嵇康沉痛长叹道：“噫！生不逢时！我不满司马氏集团久矣，一身才学不得施展，醉饮终日，保命而已。司马氏早已欲除我而后快，我服丹养生，苟活至今，只因担忧一儿一女年幼孤弱，无人抚育。奈何来日难料，不知我命丧何时！若有那一日，也只能将孩子托付给山涛罢！”

霍生欲言又止，连饮数杯，神色凄然。良久，才缓缓说道:“叔夜兄，若有来生，生于太平盛世......”嵇康亦连饮数杯，低语一声：“这天色暗下来了......”

相离

“阿翁，前院来了好多朝廷的人，说是你犯了大罪，要杀你呢！”一个小男孩慌慌张张的跑来报信。“绍儿，给阿翁再开一坛酒来。”嵇康的眼睛里像藏了一池秋水，平静的看向霍生：“愿有一日，乘风高游，远登灵丘，托好宋乔，携手俱游！”语气就像是与朋友寻常的一次道别。几案上的烛火忽明忽暗，把黑夜烧出了一个窟窿，群星守护着永恒的时空，在烛火前缄默无言。

霍生稽首而拜：“蒙君指教深恩，感君亮节高风，愿结为异世挚友。古来王侯将相，皆雨打风吹去。唯有叔夜兄高蹈遗世，风骨长存。他年重逢，必为君开怀畅饮。”言罢，涕下沾襟，哽咽不能言。

嵇康酒酣面潮，散发趿屡，放声而歌：“......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常吟，颐性养寿......”

霍生亦附歌一曲：

“......

故人久未见

焚诗煮酒杯未满

.......

翻千册案卷

谜雾遮眼心事高悬

惋叹史简笔艳

......

英雄何用声声叹

断碑落残垣

君不见青山

豪杰冢化尘烟

豪杰冢皆化尘烟

......”

其声空灵婉转，温婉隽永，歌毕，若有所思，飘然而去。

后记

魏景元三年，嵇康因遭权贵构陷，被判死刑。三千太学生为之求情，无果。那日，嵇康神色不变，悠悠抚了一曲《广陵散》，从容赴死，时年39岁。《广陵》一曲，终成绝唱。

439年后，一位绝世天才降生在大唐盛世。其为人也，藐视权贵，流星飒沓，寻仙访药，斗酒百篇，颇有嵇氏遗风，世称李太白。一日，太白聚友沉酣，酩酊而卧，半梦半醒之间，恍恍惚惚似忆起前世之事，见一年轻书生与自己推杯换盏，把酒言欢，言谈之间似有“焚诗煮酒”之语，迷迷蒙蒙，听不真切，遂乘醉挥毫：“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题罢仰天大笑，复昏昏然渐入醉眠。

又过了1757年，刚刚结束一场演唱的霍尊累瘫在沙发上，飘飘忽忽进入梦境，见一赤膊男子，举酒而歌，如疯似癫，又见一爽朗男子，举酒邀月，伴影而舞。在三个平行时空里，三人皆恍然若失。梦醒，不复得记。